韩美林 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黄中明 摄
韩美林作品 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王锋 摄
“天下第一牛” 济南时报·新黄河客户端记者钱欢青 摄
新年伊始,济南韩美林艺术馆正式开馆。阔别家乡70载,韩美林先生重回济南,表达“绿叶对根的情意”。2023年底,在“韩美林艺术展”开幕式上,韩美林曾说道:“我今天应该回来,其实我早该回来。我始终没有忘记我是齐鲁儿女、我是济南儿女,我的荣誉归功于故乡。”浓浓的乡愁恍若扯不断的丝线,把艺术大师的心灵紧紧地系在这片土地上,在满城泉水叮咚中续写一段段济南故事。
济南“皇亲巷”走出个韩美林
上善若水,泉生济南。济南以泉水盛名天下,泉多、名士多、街巷多。1936年暮冬,韩美林出生在济南皇亲巷一处凋敝的民房里。韩美林两岁时,父亲因患肺结核去世,家境贫寒,是奶奶和母亲把他们兄弟三人抚养长大。韩美林儿时就读于皇亲巷对面的正宗救济会贫民小学,位置在当年的山陕会馆。
提及皇亲巷,不得不先说布政司大街。这条大街俗称“大布政司街”,即今天的济南省府前街。1891年,山东巡抚张曜咨调刘鹗来山东,任黄河下游提督。刘鹗接来家眷,就住在布政司大街,那时称为“小布政司街”,民国年间又叫“布政司小街”。刘鹗在《老残游记》中写道:“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将行李卸下……”清末时期,小布政司街非常繁华,旧书肆、旧书局、裱画铺、古玩字画、客栈饭馆等店铺林立,人流熙攘,而店铺大都青瓦粉黛,房檐下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才逐渐变为居民住宅。
旧时,布政司街上有两条巷子,南北走向的是尚书府街,东西走向的叫作皇亲巷。康熙年间,兵部侍郎孙光祀府邸的后门就在皇亲巷上。巷口的正门,上书有“司马府”三个字,门前有竖旗杆的石座,两旁有上马石,看上去非常气派。关于“皇亲巷”,还有一个传说:康熙6岁当上皇帝后,经常和妹妹在一起玩耍,到了结婚的年龄,他非要娶妹妹,太后用祖训教育他,并隔断他俩。此时,孙光祀在北京任兵部侍郎,女儿进京参加皇宫选妃,谁知中途不幸落水身亡。皇帝的近身太监为孙光祀出了个主意:封锁女儿已亡的消息,让公主秘密出宫,认孙侍郎为义父,住到他济南的家中,再以山东巡抚的名义把公主当成孙侍郎的女儿送到宫里,这样孙侍郎就成了“皇亲”。
山寨版的“皇亲”令人莞尔。宜兴小巷是吴冠中的,巴黎小巷是尤脱利罗的,济南皇亲巷则是韩美林的,巷子里的石头路就是他画画的伊甸园。韩美林曾回忆道:“小时,我家门口是一条石头路,听说路下以前都是泉水,可我没见过。我从上学起,就踏在这条路上,直到13岁我离家工作。这条路和我密不可割,我熟悉它,我经常想到它,想到每块石头,它们是什么形状,在哪个位置。在这条路上,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撅着屁股,拿着石灰从北头画到南头,有鸡有鸭、有猪有狗、有房子有大树、有汽车也有火车……”狭窄而绵长的巷子,留下他和小伙伴们撅着屁股到处画画的动人场景。
皇亲巷里有一座土地庙,放学后韩美林和同学经常去那里玩。受好奇心驱使,有一次韩美林从洞子里掏出一些书来:一本《六书分类》,一本《四体千字文》,一本《说文古籀补》。这些书中的“图画”让他看得入了迷。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篆书就像一粒绿色的种子,轻轻播种在他的心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放下。用刀在石头、木头上刻,搞得满手都是血口子,他也满不在乎。
韩美林是幸运的。在他就读的学校里,有几位音乐和美术老师给了他最初的启蒙教育,如李元庆、赵元任、陈叔亮、秦鸿云等,他们都是中国文艺界的脊梁。所以,唱歌、画画、演戏他样样都拿得起。1905年,这里上演过一场无声电影,就跟他的老师秦鸿云有关。电影轰动一时,“往观者人山人海,率皆喝彩”,《大公报》以“人皆称奇”为题发了报道。据韩美林回忆,他的老师秦鸿云是中国第一部无声电影的开拓者,也是著名艺术家赵丹的老师,曾指导他演过话剧《爱的教育》。韩美林的古文底子也与小学老师的教诲密不可分。良好的启蒙与熏陶,为他的艺术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从上小学开始,韩美林就吃不饱、穿不暖,放学回家路上,他经常用茶馆倒掉的茶叶渣子充饥。怪不得他经常说,最怀念夏日的西瓜皮和冬天的茶叶团子。学童时穿的鞋子,他笑称前面露着“蒜瓣儿”(脚趾头),后边露着“鸭蛋儿”(脚后跟),苦涩中透着一份坚韧。到了过年,家家都要蒸年糕,他家吃不起小麦面粉,就用小米水发后碾成粉,与小麦粉和在一起蒸成馒头。家中没有碾子,他便去巷口的同济堂药店碾米。药架上摆着的一些被称为“龙骨”的龟甲和兽骨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带字的“龙骨”以及骨头上的画好看又奇妙,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一个“图画”,一个“龙骨”,成为他结缘“天书”的两条红线,也是他奋斗一生的艺术追求。后来,皇亲巷、尚书府街合并成为“玉环泉街”。现在这里成为时尚购物中心,昨日景象不再。
齐鲁海右人
在韩美林艺术展上,我注意到,很多作品都落款为“齐鲁海右人”。早在2023年4月回济南探亲时,韩美林就自我介绍道:“我到哪里都说自己是齐鲁海右人。很多人不知道海右在哪里,我就会告诉他是济南。”他形容自己与济南的关系是“割不断、撕不烂”。说起来,韩美林的求学之路可谓一波三折,庆幸的是他遇见了贵人。
1949年4月,辍学在家的韩美林被母亲送去参军,在济南四里山“烈士纪念塔筹建处”当兵,司令员是万春浦。筹建处有一个雕塑组,里面有很多知名的艺术家,韩美林如鱼得水,沉迷其中。原本就有画画天赋的韩美林拿起油画笔,在薛俊莲老师的指导下,画出人生的第一幅油画——斯大林肖像。这期间,韩美林为万春浦当勤务兵,扫地、端饭、倒水、送信、牵马、站岗都干,他在这段时间还收获了一份“珍贵的感情”。“筹建处”当时有一匹身经百战的大白马,还有一白一红两匹小马,小白马是大白马生的,小红马是大白马的“干儿子”,因为小红马的妈妈死在了解放战争的战场上,所以大白马收下了这一“战争孤儿”。由马及人,韩美林不禁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对它们格外疼爱。他一有空就往马厩里跑,春天到野外薅几把嫩草,夏天去马房里拿几根黄瓜。有一次,在给马喂了十几根黄瓜后,马拉肚子了,韩美林被饲养员老赵狠狠地批了一顿。与三匹马的“手足情”后来成为他创作的艺术底色——小动物是他的心尖,从怀念老杨家的“患难小友”小狗,到小猫、小兔、牛、猫头鹰等,都成为他流淌笔端、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万春浦也很欣赏韩美林,半年后就把他调到浮雕组,为艺术家当通讯员,韩美林的艺术创作空间一下子打开了。
1951年,韩美林被分配到济南文化局话剧团。2023年济南市两会上,与我同在文艺界别的济南市政协委员任晓坪是济南儿童艺术剧院院长,她告诉我:“韩美林先生是我们济南儿艺的前辈。”原来,济南话剧团是济南儿童艺术剧院的前身,韩美林曾在这里从事过舞美工作。
1952年,韩美林被调到南城根小学当美术老师,那一年他16岁。比学生大不了几岁,且从未受过科班教育,他备起课来却极其专注认真。第一天给三年级学生上课,他徒手在黑板上画圆的“绝活”一下子就征服了全班同学,不久,师生们都对这位小老师投去敬意的目光。学校课程中没有雕塑课,他就利用节假日,带着学生去黄河岸边挖胶泥、做泥塑。有一次,回来的路上丢了两个学生,离队逮蚂蚱去了,这让韩美林虚惊一场。执教不到三年,他就经常被邀请去写大字、绘大画,但他最引以为傲的还是桃李芬芳:学生魏群的雕塑作品参加保加利亚索菲亚国际展览;学生刘杰成为油画家,后来成为解放军艺术学院美术系教授;弟子姜振民后来成为中国美协会员……
1954年,在美术教学和创作中崭露头角的韩美林收到山东人民出版社的邀约,先后出版了《绘画基本知识》和《小学图画教学参考画集》,其中《绘画基本知识》很快变成畅销书,售出十万余册,他在济南教育界小有名气,被称作“少年天才”。
韩美林注定是个学霸级别的人物,求学路上的“三级跳”经常被人们津津乐道,但很多人并不知道,济南南城根小学语文教师李淑华是他的贵人。当年,家住宽厚所街的李淑华介绍表妹乐薇和韩美林认识,乐薇是上海美术学院的学生,因病在老家济南休养,韩美林三天两头去登门求教,如饥似渴地获取知识。乐薇还给他讲一些中外大艺术家的故事,如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彪西、李斯特等;她还有一副好嗓子,哼唱一些世界名曲,韩美林从中悟到音乐旋律和图画线条之间的微妙关系。多年后,他带徒弟时,第一课就是共同聆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我们凑在一块儿,志同道合,要指挥就是‘第九交响乐’,要做人就做晃动地球的人!”显然,这与当年乐薇的启蒙密不可分。
后来,乐薇把全部的书和画都送给了韩美林,同时希望他报考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缪斯的彩球不偏不倚地投向了韩美林,他踏上北去的列车,来到中央美术学院,找到乐薇的高中同学宁珍。宁珍又带着他找到庞薰琹教授,庞教授说:“你的作品我看了,是有发展前途的。我建议你直接报考大学。”庞教授的一番话令韩美林大为吃惊,也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经过自我怀疑、忐忑、紧张后,韩美林心无旁骛地备考,以至于考完试后因劳累过度晕倒在地,眼睛假盲了八天。半个月后,录取通知书送达,韩美林以全国第八名的成绩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
从济南到北京,那是少年韩美林怀揣滚烫梦想的求学之路;耄耋之年,从北京回到济南,那是韩美林先生反哺家乡的回家之路。变化的是时间,不变的是汩汩如泉的乡愁、愈加醇厚的乡情和亲切如许的乡音。
1999年5月初,第四次“韩美林艺术展”在北京举办,那是“韩美林大篷车”出征刚回来,也是为庆祝韩美林工作室成立10周年。传记作者叶文玲在参观展览后,在她的《韩美林:瘦骨犹自带铜声》一书中揭露了一处艺术细节:“在观看时,我注意到韩美林作品的落款称谓有了变化:从早年所标的‘历下美林’变为‘海右人美林’。知情人自然心领神会:‘历下’和‘海右’,都是标明他的出生地山东济南。‘历下’也好,‘海右’也好,韩美林还是韩美林,还是那个热心直肠口无遮拦、为人处世毫无城府、对艺术世界一派天真又一往情深的韩美林……”
“海右人”是坐标、是称号,更是永远无法抹杀的精神胎记和文化初心。“韩美林艺术展”开展的前一天晚上,一场以“回家”为主题的感恩夜活动温情上演。活动现场以设置童年打卡点的方式,重温韩美林在故乡的美好回忆。济南南城根小学教师田永芳说道:“我今年97岁,论年龄我是最大。今天我转了一圈,看了小韩老师的曾经,令我从心里非常佩服。这几年小韩老师取得的成绩真让我吃惊,我非常高兴!”这一幕似曾相识。那是1992年6月30日,济南金牛公园(现名为济南动物园)“天下第一牛”雕塑(韩美林设计制作、著名书法家启功题写巨字)落成剪彩。巨牛重30吨,身高和身长15米,宽7米,它身驮金宝、昂首翘尾、两眼圆瞪,颇有气势。落成之时,盛况空前,公园里人山人海,韩美林的亲朋好友、同事同学不约而同地来到现场,人群中不时传出发自肺腑的呼喊声:“美林,你是我们泉城人的骄傲!”“韩老师,你是学生最大的自豪!”……
“美”临泉城,情满故里。他的作品在泉城大地上永远高高矗立。